晋王想了半天,本想开口,又顿了顿:“没有。”
南河跪坐在这老者榻前,抬手道:“因为受人爱戴、赢得美名从来不是一个王需要做的事情。那是圣者学者要做的事情。作为王,要做的是统治。统治是要背负一定的骂名却拥有最大的稳定,是被人畏惧而不厌恶,是宁肯吝啬也不随意施舍,是被人骂做残忍也不能温和。我怕的是……日后我会与舒有矛盾。”
师泷被她这一番话震得膝盖都快摁进木板里了,懵了一下。
晋王也呆了呆,半晌道:“南公这样教你?”
南河:“……算是。”
教她的不是南公,而是读史。
晋王垂下眼皮子,又猛地抬起来,眼光如刺似的望向她。那眼神里透着半分狂热又坚定的精光,南河少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一时间还以为自己露了馅,还没开启防御装死模式,晋王就肩又一缩,人矮下去:“唉……命啊。”
师泷还愣在那儿,满脑子敲钟似的大作,胸腔都嗡嗡作响。
也不怪,他自个儿游走各地,拜访名师琢磨总结的玩意儿,正打算十年放出来一点,用来在朝野列国中吃一辈子。让一个屁大点的小丫头,两三句话说了中心思想,他能不懵么。
那确实也怪不得南河。
先秦的懵懂时代,正是摸爬滚打路线的时代,后头几千年的文人,抠着先秦诸子百家竹简的每一个毛茬格物致知,早就研究琢磨的透彻的不能更透彻了。又加之欧美日本的东亚文化历史系,又以另一种视角对上下几千年精细动刀一遍,她读书这么多年拾人牙慧,自然也比在先秦烟云中的人听上去要牛逼一些。
但也只是嘴皮子上牛逼,真要论做事的本事,她这个情商低的办公室老师,把办公室的人际关系协调好了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更不要说协调一个巨大帝国内部各股心怀叵测的势力之间的均衡。
以前在大学里,历史系的同学们在一起总是自信满满谈论着几千年种种政治权谋和历史大势,似乎已经参透了人类命运,窥透了历史进程的步伐。
那时候,教授就总笑他们是上帝视角。当她第一次被放到历史现场的时候,她才明白自己会多么惊慌失措。平时连几个人的人事都搞不定的、单纯如小白兔一样的年轻读书人,真的能参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心术吗?
一件密密麻麻织好的衣裳里,历史学者将每一条线标注颜色走向,拆的细致精妙,读史的人一打眼看过去,自然觉得看了一小片衣料的编织,就知道整个世界。
政治史留下来的,只不过是学者们事后收集有限信息拼凑起来的故事,只是铲断所有支脉留下来的线性解释罢了。
南河的本事,也是惊惶过,逃命过,来了这年头绞尽脑汁才现学现琢磨的。
就像是师泷这种想好几十个方案做好各路准备,从曲沃到旧虞力挽狂澜拥戴太子的本事,她说不定还比不上。
晋王想说什么又作罢:“我知道了,不能总让他在云台,我会安排他去历练些,到时候你伴着他去也好,援例与他说,他或许才会信。只是怕耽误不起啊……”
南河劝道:“大君也不要愁了,事情总要慢慢来。”
更何况你愁也没用……
你晋要是真国运不佳,就是五十个她和五十个师泷组成男女混搭合唱团,天天在太子身边叭叭唱也救不回来。
晋王:“宫君还没回来么?白矢的踪迹可找到了?”
师泷抬袖:“听人来报说宫君明日才能到,狐氏的家督被马车囚禁还要慢一步。”
晋王沉思,又挥手道:“罢,你们先下去吧,叫乐莜进来。”
俩人走出帐去,乐莜脸色有些奇怪,看了她一眼也进帐去了。
刚刚乐莜在帐外,忍不住偷听了几句,听见她的那些话,心底也颇受震动。但也顾不上多想,赶紧进帐去见晋王了。
师泷也出了帐,叫了她一声,又想搭话,却看南姬一双眼,从青铜面具拇指宽的缝里斜瞥过来,一副等他说话的模样。
他一时后悔,差点咬到舌头。
总之师泷觉得很不妙。他上次遇到这么难缠的人,也是几年前的事儿了。这会儿,他要是跟南姬走一条道,他又没有一张还要拿面具挡着的脸蛋,也没有让晋王老匹夫嘘寒问暖的兄弟家闺女的身份,就等着跟在她屁股后头当老二得了。
但要是不走一条道,他就只能去支持太子心里那套“大爱无疆”的观念了,但真要那样,非把晋国闹腾灭国不可——
他垂头丧气,二十六了,想着自己终于到了大展宏图的时候了,生生杀出这样一位人物。
算来,南方那位曾经名声之高,让他做了万年老二的人虽然入土了。但荀南河二十三岁就已经做上令尹之位,且在楚国说一不二了,他又慢了一步。
师泷真想把自己际遇不顺不如人的老账,都算在眼前这个女子身上,只是他最恨露怯,恨不得把自己贴成玉里金面的神像,他这张仙气飘飘只许酒入的嘴里,哪能说出那种酸话。
他正想要道貌岸然的戳她两句,就看到一个宫女穿着木屐提裙走过来了,笑盈盈道:“南姬,王后请您去。说是研究了新式的眉毛,请您去修妆。”
他眼睛一斜,就注意到南姬身子一僵,肩膀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