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朝阳初露。初秋的清晨微冷,昨夜下过一场小雨,地面还略有湿润,空气爽淡,天地间带着静谧的雾气。

邵江和尹蔓坐在车内。这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每年这个时候邵江所有的神经质都会一扫而空,他握着方向盘,一言不发,神色堪称平静,整个人仿若浸润了过去的光阴流水。

目的地,南山公墓。

以前邵江一个人来时,总觉得冷。后来认识了尹蔓,变成了两个人,冷还是冷,但没那么冷了。

他们离墓地越来越近,邵江问道:“我听说你有个朋友昨天在醉生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尹蔓轻描淡写:“小事,以后不会了。”

“你哪儿来的朋友,我怎么不认识?”

这话当真大言不惭,尹蔓一言难尽。

邵江没再说话,她看见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在轻轻发抖。

墓园到了。邵江让她先下车,自己将车开到停车场。尹蔓来到公墓底下的香火店,现在不是扫墓时节,香火店里生意冷清,见有人光顾,老板娘喜笑颜开,热情地跟她介绍了半天。她买了些香烛纸钱,小盆的白菊。邵江提着一小瓶素酒走过来,也挑挑选选一番,两人买完祭品,便一路拾阶往上,墓园里只得零星两个人,落叶萧瑟,带着行将凋敝的荒凉。

临近墓碑,邵江脚速越来越快,尹蔓几乎跟不上。等她到达时,邵江早已站在了墓前。她隔着一段距离望着他,他俯着身子,将酒洒在石碑周围,然后专注地抚摸着碑中间的照片,故人久违,苍茫大地颜色皆失,他的眼里只有她。

邵江小心翼翼地描绘着女人的轮廓,喃喃自语:“最近都要忘记你长什么样子了……”

尹蔓记得第一次来时,她一度不相信他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她缓缓来到墓前,踩着落叶发出沙沙声,将白菊放在碑前,鞠了个躬。

墓碑上刻着寥寥碑文:

爱妻容欢之墓。

照片里是一个年轻女孩,脸颊纤瘦清雅,明眸善睐,眉眼间温柔含笑,透着楚楚娴静。乍一看,面貌竟和尹蔓有着七八分相似。

她点了两对烛插上,今日风大,但是烛一下就着了,一点点火焰被风吹得东摇西坠,却怎么也不熄,反而越燃越亮。

邵江一笑:“她知道我们来了。”

容欢的墓修得不小,围栏两旁摆了两头石狮,碑前有一块空地,建了石桌,围着几根石凳,邵江在冰凉冷硬的石凳上正襟危坐,朝对面笑了笑,仿佛那里也坐着人似的,清了清嗓子:“容欢,我来看你了。”

尹蔓在一旁默默把厚厚几沓纸钱铺开点燃。

邵江关心地问:“你在那边怎么样啊,钱够不够花,下面有人欺负你没有?”

“这些钱你拿着在底下好好过,什么好吃的好看的尽管买,你跟着我的时候没享到福,下去了别再顾虑这顾虑那的,”他想了一下,“收小弟也可以,反正我就想你开开心心的,把以前吃的苦都补回来……”

他静了半晌,说不下去了,转头吩咐尹蔓:“多烧点。”

尹蔓把袋子里的纸钱都抖落出来整理好,邵江又道:“那两个口袋的先留着。”

她没有多问,掏出打火机将铺在地上的冥币点燃,火光倏地一跃而起。山风一吹,表层的黑色灰烬随风飞扬,飘飘摇摇地又落入火堆之中。

“燃得不错,”邵江声音黯哑,“她应该能收到。”

*

尹蔓知道容欢这个人,是从丽姐那里。

有一次她们喝多了酒,丽姐醉醺醺地对她说:“尹蔓,知道江哥为什么会看上你么?”

尹蔓摇头。

丽姐不甚唏嘘:“你别总是和他犟,江哥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

那天晚上,困扰了尹蔓许久的问题有了答案,她终于窥见了邵江的执念,这个执念改变了她的一生。

容欢。

容欢和邵江被遗弃在同一个福利院,是真的福利院,不像她当时编来骗姜鹤远的。福利院谈不上有多福利,老师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吃的东西要靠抢,好穿的衣服要靠夺,在这样的环境中,小孩们无师自通地将恃强凌弱、欺善怕恶学了个透。

容欢长相甜美,性格乖巧温顺,从小便受到老师们的偏爱,更是让下面的孩子看不惯,常常被找茬欺负,被欺负得狠了,她也忍着不说。

邵江作为容欢忠心耿耿的保镖,自懂了事,就开始走上制霸福利院的漫漫长路,生生以一己之力打遍了所有妄图欺负她的人。每当邵江闯了祸被教训时,容欢才会一改平日的逆来顺受,冲到老师面前护着邵江,哭着求他们不要处罚他。他们的成长虽谈不上有多童话,然而青梅竹马,也就这样相依为命,彼此扶持着长大了。

邵江凭着自小积累的斗殴本领,体格在日复一日间高大健壮,他早早离开了福利院,把容欢也接了出来,两人从此住在一起。他当过服务员,当过保安,在各大游戏厅和酒吧里守场子,结识了不少社会上的三教九流。

后来邵江得了机会跟着邵国生的大儿子邵学瑞混,他逞凶好斗,有一回不知惹了什么事,连夜跑到外地躲风头,结果被仇家找到容欢那里,容欢说不出他的下落,被人轮/奸后一刀刀捅得鲜血淋漓,对方将她血肉模糊的惨状拍成了照片,让人发给邵江。

邵学瑞的人赶到时已迟了,容欢到底没有被救活,在医院里只来得及给邵江留下六个字:

——好好活,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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