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又在周老爹强打起精神应付顾客买卖中度过。及至冬日太阳西斜,镇上临街人家的饭食香已经隐隐飘荡过来,宋掌柜把余下的货物归拢,周老爹站在柜台后噼噼啪啪打着算盘计算一日的收益。

最后他收起账本,把钱屉里的碎银子划拢进荷包里。然后他把荷包拎在手里晃了晃——实在是没有多少重量,于是他忍不住深叹一口气。

宋掌柜沉默地来到他跟前。周老爹勉强对他笑了笑,道:“老哥先家去,余下的我来收拾就成。”周家与宋掌柜主雇多年,双方情义深重,周老爹因比宋掌柜小上几岁,平日便诚挚地称他为兄,宋掌柜早些年诚惶诚恐地推辞,这些年下来却习惯了——他跟周家关系也确实紧密,周家面临巨变,他也是晓得的,这些天也是他不声不响做多了好几份的活。

周老爹不待宋掌柜开口,自己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扯开装银子的荷包袋口,掏出一两碎银递给宋掌柜,“老哥,这是正月的工钱,”他几乎有些羞愧,“本来正月天里应该多给两分红利的,偏偏老周家给不了不说,还拖欠老哥工钱,简直是……”

他话说不下去了,掌心里的银子摊在空气中,也没被接过去,他疑惑地抬起眼睛看宋掌柜。

宋掌柜深[一_本_读]口气,把周老爹的手退回去,“东家,老弟,我晓得你家里正是困难时候,工钱不急……”他摆摆手止住周老爹欲开口的话,自己先掏出了一个荷包递给他,“这里有十两银子,你先拿去救救急。”

他这两年工钱上涨,一个月有一两银子,刨去一大家子的吃穿及病痛的花用,每个月能余下一点钱存起来,十两银子的话,他也得存个两三年。

周老爹是知道宋掌柜没有大财的。不然凭他的人才,为何不自己开铺子?虽则人需要一点赌徒心态才做得起生意,但说到底,更需要的还是本钱。

正因为他了解宋掌柜的家底,因此他盯着这装了十两银子的荷包许久,久到眼睛不自觉酸涩起来,他也说不出话来,只艰难地摇摇头。

宋掌柜不由分说地把荷包往他怀里塞,“老弟,你若真当我是老哥,就把钱收着。等过阵子赚了钱,你再还给我。”

“……老哥,多谢你。”周老爹张张口,多的话也说不出了。两个相识了十几年的男人,各自黑发染霜,面容印上苍老,相顾无言,唯有拍拍彼此的肩,表达无言的支持。

宋掌柜家去之前还说了一席话,“等你们家东生他们出来,铺里人手够了,我也差不多要辞工了——你别张口,我晓得你要说啥,老周家没有亏待我——你儿子个顶个的能干,铺子早不缺人手了,正好我这些年辛苦干活,也置下了一些田地,也都给儿子都娶上了媳妇,闺女也都陪了嫁妆嫁了人家,我正该回村子里歇工了,就等着儿子种粮儿媳做饭伺候我了。哎哟,盼了这么些年,可快把这日子盼到了。”

周老爹胸口滚烫,半晌无言后,他低低赔罪,“老哥,你总是为老周家周到地做事……多谢了。”

最后主雇告别,周老爹一个人竖好了木板门,然后脚步急匆匆地、内心荒凉寂寥地走在归家路上。

这一个月来周家境况实在凄凉。铺子里的生意也受到了一些影响——这几乎是必然的,现银不多,进货的量也跟着缩水,除了保证供应大户熟客,余下零售的货量十分有限。今天看来,命运其实是一环扣一环的,周家先是失去散户的信赖无法先白条拿货再付款,接着现金链险些断掉,然后销量的锐减又影响铺子的收益。

周老爹一生吃过许多苦,受过比现今苛刻许多的穷,因此他内心对这窘境并不十分担忧,让他这一个月来犹如在火里煎熬的无非是三个儿子身陷囫囵:再没有什么比一个父亲担忧儿子服刑甚至被砍头更让人恐惧和悲伤的了。

如今即将尘埃落定,只要把钱凑齐了,儿子们就能回家。周老爹不由地感觉出一股劫后余生般的快慰。

就算铺子顶出去也无所谓,他悲哀且麻木地想着,我可以做回走街串户的货郎,东生和南生跟着我一起干,等我像爹那么老的时候,又可以再把从前的家业挣回来。

如此他心里受到了安慰,脚步加快往家赶。往常从镇上回家要半个多时辰,如今他跑起来半个时辰都不到——他担忧老父亲,总怕他哪一秒熬不过了就西去了。

所幸到了家一切如常。他先去看了老爹,老爷子还是坐在他的摇椅上——他最近特别畏寒,因此身上搭了毯子。老爷子面色还算平静,虽然这平静中有着深重的暮气。

周老爹把宋掌柜的话转告了老爷子,又拿出银子给他看:“如今咱们手上有十七两银子了。”

老爷子沉默一会,道:“小宋是个有心人。”

父子俩相对静默半晌,最后还是周老爹小心翼翼揭破一个事实,“爹,赎回东生兄弟三要一百二十两银子,咱们还缺一百多两呢。如果要留下一点做本钱,那至少还得凑一百一十两……”

周老爷子长叹一口气,“我知道了,让我想想。”

周老爹只得留了老爷子一个人在光线逐渐墨黑的冬日深暮中静坐,自己回到他与徐氏的房中,像一摊泥一样疲累地瘫坐在椅子上。

徐氏正在翻箱倒柜。这件事情她一个月来常做,一回一回地,她把这些年珍惜攒下、藏起的首饰、绫罗都翻找了出来并给周老爹拿去当了,如此箱笼中全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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