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王”这个词在黎楚的世界里,只是一个冰冷的符号而已。

为王者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形象,在异能世界广为流传。契约者固然不会对其感到畏惧或崇敬,这也使得王的地位不参杂丝毫夸大,而是切切实实世人公认的权势。

呼风唤雨这个词,对王来说,绝非一个虚幻的形容词。

沈修的力量使得黎楚对这一点有了很深的认知,也因此加深了沈修岳停渊峙的强大形象。黎楚从未想过,白王年幼的过去,也曾羸弱无力,也曾充斥过憎恨与不甘。

“先王……现在还在世吗?”黎楚问道。

“他死了。从他传位给我那一天起,他就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沈修淡淡道,“在王权彻底转移走之前,他就准备好了自己的陵寝,在上千公里的地下——只有那里的超基性地核物质可以彻底阻止王者体内的γ以太扩散。那里就是历代所有王者的归途。”

二人沉默了片刻,彼此眼中都闪现出复杂的神情。

黎楚明白他的未尽之言,缓缓道:“如果有一天你和我准备走向死亡,我们也将葬在那里。”

沈修点了点头。

葬在幽黑无尽的地底深处,等待这个星球的新陈代谢,磨灭掉自己的每一寸身躯。

就是王的结局。

黎楚低声道:“也算是死同穴了吧。”

“是我拖累了你。”沈修沉吟片刻后说道,“共生者体内的γ以太其实可以抑制到一定的浓度,如果你不愿意留在地底,也可以有别的方案……”

黎楚玩世不恭道:“谢了,不用。我觉得这种死法还挺伟大挺浪漫的。说出去我和众王葬在一个陵寝里,还倍儿有面子。”

沈修哑然半晌,竟无言以对。

“你觉得你欠了我……欠了罗兰?”黎楚忽然道。

“……”

沈修未料到他如此敏锐,从几句对话里猜到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想了许久,终于点头承认:“是。若不是我,‘你’原本该是一个平凡人……而不必作为共生者,被限制自由,又被剥夺原本的身份。”

这一刻,黎楚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为什么多年后,成熟强悍的白王沈修,会命令萨拉将共生者罗兰的白化病转移给自己;又为什么他会任由罗兰离开a的成员之二安德鲁和莫风死在黎楚手上,他的处罚却仅仅是监|禁半年的时间。

这是一个信奉规则和平等的王。

他以为自己的共生者是绝对平等的个体,无辜因自己承受痛苦、感情,又要被关押,所以是自己亏欠了太多太多,想要尽力弥补。

他以为安德鲁杀死了平民何思哲,就该以血还血,因为他们的性命同样重要。

契约者、共生者、普通人,在白王的眼里绝无二致,都有其生于这世间的资格,和被平等视之的权力。

到这一刻,黎楚骤然感到自己触及到了沈修的器量和胸襟,还有他为王者的权柄。

王者最大的权力,原本不是伏尸百万的杀戮,也不是万民俯首的威仪。

而是悲悯。

它使高贵者睥睨众生,使卑劣者永劫沉沦。

唯有真正的王者,才有资格对这这世上的芸芸众生,无论强弱贵贱,都抱有全然平等的悲悯之心。

那一瞬间,黎楚由衷因为自己认识沈修而感到荣幸。

他笑了起来,向十六岁的白王沈修递了递啤酒,看向头顶的星河,说道:“我敬你一杯,为你的——飞蛾扑火的资格。”

沈修茫然与他碰杯,见到他一口饮尽,就跟着喝完了自己手中的。

黎楚又递给他一罐啤酒,又道:“再来,这次敬长眠在地底下的先王们。”

沈修只得又跟着喝完。

黎楚好似一定要把自己搬上来的整箱啤酒都喝完似的,用说不完的敬酒词,跟沈修两人在天台上轮流灌酒。

等他说到“敬你和我十厘米的身高差”的时候,沈小修已经喝得醺然忘我,想了半天,反驳了一句“明明只有九公分……”。

黎楚暗自好笑不已,一边用身体里预置好的代码把酒精快速代谢掉,一边作弊拿起之前喝完的空罐子,假装自己还在喝,又不断给沈小修递过去最后几罐。

沈小修对酒精还没有太大抵抗力和适应性,但喝到后来也觉得不太对劲,只是迷蒙间见到对面黎楚温顺地跟自己倚在一处,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专注地看着自己,忽然也就不想说什么了。

他们在月光下接吻,在深夜里饮酒,都是十六岁的沈修不曾奢望过的轻松愉悦。

……

夜里,天台上七零八落,滚了一地的啤酒罐头。

顶楼某个客房的床上,黎楚悄无声息地翻坐起身,就着朦胧的月色回头看了一眼。

沈小修在梦里蹙着眉,表情很有几分威严,只是一手搭在黎楚腰上,被他的动作抖落下来。

黎楚坏笑着戳了戳他皱在一起的眉头。

然后沈修感受到他的气息,片刻后舒展开眉眼,抿了抿嘴,压住了嘴角微微上翘的痕迹。

黎楚取了沈修的外套,将自己裹住,又立起纯黑色的衣领,匆匆走出了z座。

他一直走到关押亚当的门前,被守卫沉默地拦住。

黎楚递出一张纸条,说道:“陛下的手谕。”

守卫展开字条仔细地检查,又检测上面有没有契约者伪造过留下的博伊德光,最终还是放黎楚进去了。

黎楚默默把纸条收回来,握在口袋里碾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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